【文学欣赏】高尔品:短篇小说《他就是软了点儿》

【新唐人2012年11月10日讯】


高尔品辛灏年),安徽巢县人。1987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作家班。高中毕业后赴农村插队务农,后历任小学教师,中学教师,教育局干部,文化局创作员,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学员,安徽省文联专业作家,副编审。全国青联第六、七届委员,安徽省第七届人大常委。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。198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。著有长篇小说《足球场上》,中短篇小说集《青春兮,归来》、《台湾女人》、《大宾馆之夜》,长篇系列小说《八十年代纪事》前三部:《痴汉和他的女人》、《都市的女儿》、《少夫人达琳》等。

短篇小说:他就是软了点儿…

他疯了,总说着这么一句话:“我就是软了点儿”。他疯了,是因为他唯一的儿子疯了。我知道你会问,他没有老婆,哪来的儿子?何况他从未结过婚?这一切该叫我怎么说呢?反正是因为他软了点儿吧,同情他的人都这么说。

那还是一九七六年四月的事,这日子你大约也和我一样,一辈子也不会忘掉。咱们这些人,在外面,谁不小心翼翼,生怕说错了一句话,可和老婆一钻进被窝,谁又不恨得咬牙切齿,以致破口小骂?他呢,本来就是个一天难得和谁说上一句话的人,那阵子,嘴巴干脆就叫他自己给封起来了。

我记起来了,就是四月十一日下午,市委各直属机关都传达了一件大要案,幷宣布,要在全市进行一次核对笔迹的运动,每个人都得用毛笔写几个字,送公安局去鉴定。大家面面相觑,好象那种事情,必定自己也是干了似的,各自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,写起那些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字来。我心里一边骂,手上一边写,忽然瞥见他象失了魂似的,本就黄巴巴的脸色突然熬得煞白,脸上的一圈圈皱纹你推着我,我挤着你,那对本就无光的眼睛,竟变得如死人的一样。我再看一眼他的手,天哪,直哆嗦呢,星星点点的墨汁溅在白纸上,都快成了“米点山水”了!我瞧他这副样儿不对劲,攥住笔挨近他的耳根,问了声:“老简,你这是……”

他一偏脸,就直不楞楞地盯住我,也不说话,吓得我连忙朝四周看了一眼——总算还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俩。我忙闪到一边,可眼光怎么也移不开他那张脸,移不开他噎在颤颤瑟瑟地写字的手。我发懵了,还发慌,心里暗暗叫起苦来;老简,老简,难道你……你可千万别干这糊涂傻事呀?你不要命了还是怎的?就是不要命也不能冲着这当口呀!就在我心里已认定他是个作案人的时候,一个声音又从我脑子里响了起来——不,不会,他半辈子胆小怕事,连老婆都弄不上手,他会干这种傻事?我的心又坦然了。

可不,老简的字也写完了,这会儿正楞在那里发呆,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,因为从来就没有人想注意他。那年头,要是美事丑事都没有人瞅着你,你就算交了运气!

下班了,人人都象刚从牢里放出来似的,低着脑袋回家去了,谁也不跟谁说话。人人心里都象揣了只野兔崽子,要是万一公安局认定你就是那个在大街上贴“小平小平为党为民,遭此冤枉人心难平”的人,那你一家子的身家性命不就完了!咳,那年月!

我虽然也在为自己担着那份心,可我还是想到了老简,他毕竟是我近三十年的同事,他刚才那光景,不对劲呀!
一到家,老婆儿子就纷纷告诉我每个人都写了几个毛笔字的事,还问我写了没有?我咋没写,难道公安局认定就是我?我真想借题发挥,骂几句脏话,可我还是把它们咽回肚里,因为我又想起了老简。我越想就越放不下心。他反常呀,瞧他写字时的那副神不守舍的样儿!幸亏没人注意到他,要是他那张脸叫公安局看到了,不认准就是他才怪!我推开妻子递给我的晚饭,就走了出去,象个贼似的,四下里看看,直到确信楼梯上下连鬼影也没一个时,我才一溜烟地窜到三楼老简的房门跟前,轻轻地敲了两下门。

屋里没动静,我又轻声敲了两下,还是没有开门,我想,这是怎么了?明明听到屋里有桌子椅子磕磕碰碰的声音嘛!

我不耐烦了,心里又挺紧张。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蹿进我心里:要是老简真的是那写“反标”的人,我现在来找他,要叫别人看见了,不说我“反革命串联”、“捂盖子”、“订攻守同盟”吗?那我老婆孩子……
我浑身一颤,心底里立即闪过一个念头,快,快逃开,别枉为他人沾腥气!那年月,政治上的事儿,谁还不得讲究个自私,不自私能成吗?

可就在我转身跑开的时候,门竟开了。我一只脚悬在楼梯上,真是下也不是,上也不是。谁叫老简是我近三十年的同事?我转过身来了,可是,我傻了。

老简,脸蜡黄,无神的眼睛里,还在闪着泪光,一丝清鼻涕,挂在乱糟糟的胡茬上,象刚哭过,哀求过一样,身子站在门外,一只手使劲拖着他那个站在门里的儿子。那个年方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正用手撑住门框,任他父亲使劲地拖拽着他,却怎么也不再往门外移上半步,眼睛里涌着明晃晃的泪水。

就在老简与他那儿子打着“拉锯”仗的时候,他看见了我,嘴唇动了一下,却没说出话来,可我发现他看着我时,脸上竟掠过一种特别凄惨的表情。我心里一哆嗦,忙问道:“老简,你这是……”

“我,”他说,却不想那孩子竟猛地挣脱了他,逃回屋里去了。老简一回脸,傻傻地看着黑幽幽的门洞,那只刚刚还攥住他儿子的手直哆嗦,许久,他才转过脸来,失神地对我瞧着,说:“我叫他, 自首去,那个反标,就是他们几个写的,贴的,他,他不去,我去……”

我更傻了眼,片刻间,竟呆若木桩。待我醒过来时,老简噎消逝在楼梯上了。

我猛地一倾身子,要追上去,拽回他。我想喊一声,老简,你怎么这样蠢,你这么做,送了你儿子,还会送了那几个年轻人,你——!可是,那年月,谁是有种的人?我也不过是个一时三刻间的“当代英雄”,我溜回自家去了。
我回到家里,谁也没睬,就爬到我的小阁楼上。我想哭一场,大哭一场才好受呢!

二、

你别着急,我自然要把他这儿子的来龙去脉告诉你听。

从这会儿倒回去算,可也有整整二十三年了。二十三年前,那场人人几乎全打错了的运动,噎正式拉开了序幕。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茶,人人心里也都如烧如煮。前些日子拍着良心给党说了几句衷肠话的人,脸色全变了!

我可记得太清楚了。老简那年也才三十冒头,还没对上象。他虽没女朋友,倒有个男朋友。那人姓区,一表人才。在我们计委机关,是个“吹拉弹唱”样样拿得起的人物。人活泼爽朗,就是爱提意见。那时候,人们都奇怪,就这么一个人,却和俗话里说的“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”的老简,好得就差伙穿一条裤子1

谁想,就这么一个人,却叫他们给号上了。为啥?就为他大事小事都爱提个意见,爱讲句真话,还爱说自己出身剥削家庭,对党更应该表里清澈,心眼儿要象水晶才成!或许,正是因为他暴露的“反动思想”太多的缘故,一声令下之后,大字报竟差点没贴到他的脊背上!可是,怪又怪在连一句货真价实的反党的话都没有!

老简呢, 自然是一声不吭,一个月,居然没见他一张大字报。我嘴上不说,心里却道他有义气!

可是,老简的眼窝陷下去了,脸色也愈变愈黄。有天早上,我遇见他,见四周无人,就悄悄儿问了他一句;“你怎么了?好象精神不爽?”他看也没看我,闷了一刻,才闷出了这么一句话:“他们逼我。”

这不用说,要是我当领导,我也得逼他这个穿连裆裤的。谁开玩笑说过,连老区的老婆都嫉妒他呢!

“那你揭了吗?”我问。

他摇了摇头。

这时,我远远瞧见有人来了,这才忙与他分了手,话也就没再说下去。

可是,谁想到,第二天上午,就在全体机关干部大会上,领导却宣布老区是极右派,说他攻击我们伟大、光荣、正确的党不会管经济,根本不按经济规律办事,把国家的事儿都办糟了!这还不算,临了还宣布这是老区最好的朋友老简揭发的——铁案如山, 岂容抵赖!与会的人,全吸了口凉气,刷地全向老简看去。我狠狠地盯着他的脸,可他的脸竟涨得那样红,嘴巴窝着,那样儿,活象个山里的哑巴,想叫又叫不出声来。

更惊人的是,就在当天晚上,那个开朗、健谈,总是谈笑风生的老区竟投江自杀了!

你知道,咱们这前二十几年,有一条不成文的法律,凡自杀者,皆为自绝于党、自绝于人民者!当机关举行死者缺席批斗大会时,我看见老简两手蒙着脸,指缝里象喷着泉水一样……

我素来是个爱管点儿闲事的人。我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单独与老简说话的机会。

“真是你揭的老区?”我问他。

他不看我,眼睛茫然地看着远方,抖了几次嘴唇,才颤栗栗地说:“就那天,他们逼了我一夜,直到天快亮,我才,才说,我和他去一个厂检查生产计划,那个厂很糟,他说这个厂的领导不大懂经济,就,就这一句。”他忽然转过脸来看着我,“真的,我就说了这一句,不象他们说的,不象……”

他可怜巴巴地瞧着我,象在乞求我的饶恕。

我相信他,可我又怎能原谅他!

当天晚上,我偷偷来到老区家,想对老区的未亡人尽点心。那时候,我还没有一房家小,胆子比现在大。

可是,我刚刚推门进去,就看见老简正贴门站着,望着老区的妻子,直流眼泪,一句话也没有。老区的妻子,看也不看他,脸上满是泪水,怀里还抱着孩子。不懂人事的孩子正伸出小舌头,舔着妈妈滴落下来的泪珠儿。

我不忍看这种场面,退了出去。

我突然用手蒙住了脸——我的心在喊着﹕天哪,这是开的什么玩笑啊!

这之后,老简更加沉默寡言,十棍子也打不出一个闷屁来了。他那双眼睛,除了看报表,就是看脚下的路,他不敢看任何人。到后来,任何人也都不敢看他了,他的脸象永远被痛苦扭歪着一样。只是每次发薪时,他才招呼会计,把他工资的一半留给老区的妻子,还不叫说是他给的。每个月,他还要去老区妻子那里默默地遭一次冷遇,又默默地离开。我就亲眼看见一次。当我也去给同事的未亡人送点怜悯时,我恰巧看见老简把那个刚会走路的孩子搂到怀里亲了一下,可老区的女人却象触了电似地跳过去,从老简的怀里夺走了孩子。 我一生也不会忘记老简那一刻的眼光与神情,顷刻间,他就象一个失了魂的人那样,呆呆地又惨然地看着那女人,直到那女人低下头去。

老区的未亡人终于明白了一切。一个年轻的寡妇,当她突然明白了三年来她寡母孤儿的生活,就是丈夫生前的朋友加“仇人”照应着时,她被感动了。何况她早已明白了老简“陷害”她丈夫的原委呢?何况其时一个有地位的无耻男人正在纠缠着这个美丽的女人?何况那时的老简,虽早巳过了三十大限,却依然形影相吊?

一天晚上,那女人拚命挣脱了那不要脸的纠缠,抱着孩子逃出了家门,疯了似地敲开了老简的房门。老简看着她,不单一句话也说不上来,还把那女人堵在门口,象堵着一个小偷一样。

那女人,嘤嘤地哭泣着。许久,才突然抬起脸来说,“你,愿不愿,做孩子的爸爸?”

老简楞怔地看着她,象不懂得她的话。

“我,能,嫁给你吗?”女人低下头去,把脸埋到了孩子的脸上。

老简慌神了,向后退去,却又跨前一步,说:“不,不不,我,不,不能……”这个老简,居然就把女人关在房门外面了。
这能叫老区的女人不伤心?何况那个有三个孩子的无耻男人正在纠缠着、压迫着她?

老区的女人哭了一夜。

约摸又过了半个月,那天晚上,她又牵着孩子敲开了老简的房门,噎睡觉的老简穿着小衫小裤,望着这个脸色苍白的女人,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。

女人却对他说;“我要和别人结婚了。孩子,我不能带,我不能让他遭罪,丢给你,求你照应他。你结婚时,再,还给我。”老区的女人低着头说,她不敢看老简的脸,却在等着老简的回答。

老简木然许久,才象忽地明白过来似的,慢慢地走近那女人。女人敏感地浑身哆嗦了一下,好象在等着什么。

可是,就是这个老简,却拉过站在妈妈膝前的孩子,颤着声音说;“让妈妈去,跟叔叔过……”

老区的女人猛地抬起脸来,脸色竟如死人的一样,两只眼睛里陡地涌出了两大团泪水,她牵着孩子扭头跑了。
她真地结了婚,把身子给了那个叫她憎恶的男人。后来,当我们知道这件事时,我真恨不能狠狠揍老简一顿才解气!

可是,老简却从此有了——个儿子。还有个女人,时常含着眼泪来照应他们。

你说这个老简可恨人?

三、

我知道,你要问我老简父子俩究竟为啥疯了?说起来,真叫人心里惨。为啥?就为他替儿子自首那件事。

七六年,老简替儿子自了首,儿子前脚进了公安局,后脚就出了法院的门。可是他那几个同伙就糟了,为首的就差没给毙掉!

七七年,这起给邓小平喊冤的案子,总算翻了过来——被判刑的成了英雄,去自首的自然就成了狗熊。平反大会还非通知老简和他儿子参加。那些个“叛徒、无耻、自首分子、软骨头”的字眼儿,在会场里满处乱飞。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受不住了,脸由红变白,又由白变红,眼泪干了几回,又湿了几回,他头一扭就跑出了会场。这可急坏了老简,他也颤巍巍地跑了出去,谁知父子俩正遇见一个英雄小解回来,那入朝他父子俩啐了一口,还骂了声:“软骨头!”

老简的脸立刻红到了脖颈子上,他看着儿子,忙说:“你,不要往,心里去……”可他话还没完,儿子就甩开他,夺路逃了。

儿子刚跨进家门,老简也就进了家,儿子扑到床上伤心地呜呜哭起来,老简就陪在身边掉眼泪。“都怪我,都怪我……”他重言复语地说着。

也就从那天起,儿子痴痴傻傻的了,连上趟厕所,都要瞄瞄楼梯上有人没有。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,脸变得又枯又黄。不说老简看了心疼,任谁看了也叹气。原来见人都要低下眉眼的老简,这会儿见到人就差哈下腰杆儿去了。
我瞧着他们父子这么着也不是个办法。有一天,我在楼梯上遇见他,就又拦住他说;“老简,想开点,也劝孩子想开点,那年月里的事,谁心里还没个数?”

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,只说了声:“我,好悔……”

是啊!要是他那会子不去报案……可我还是宽慰他说:“泼出去的水,咋收得回来,爱惜自己要紧……”

可他象没听见我说一样,还在自怨自艾地说着;“我全悔,全悔,早知这样,就不该……”他脸上的皱纹弹了一下,没有再说下去,也不看我,就扶着楼梯的把手,慢吞吞地下楼去了。

我看着他噎驼了的脊背,忽然悟出了他“全悔”的意思——这不由又叫我想起了六六年的那件叫人痛心的事。

六六年的夏天,那场大革命,不用说老简,任谁也叫吓得人不入鬼不鬼的。咱们计委的大字报,一张张直在风里抖着,简直就象抖在人心里啊!老简呢,他倒只有一张大字报,揭发他同情右派分子,给右派养崽子!虽说他见过五七年那阵势,可那阵势又怎能和六六年比!老简简直连眼光也不敢跟谁碰一下了,除了我。

一天晚上,我刚刚写完八张“革命大字报”,象一个刚刚出狱的犯人,怀着陡然而来的轻松心情回家时,楼梯上,我却看见老简正领着他那儿子下楼,右手还拎着小行李包,拉链也没拉好,乱七八糟的孩子衣裳,叫人看得明明白白。

我楞了一刻,忙凑过去,问道:“老简,你这是……”

他突然抬起脸来,象受了偌大惊吓似地瞪着我,好一会儿,才低下头去对我说:“我,送他到,他妈妈家……”说完,也不再看我,就牵着孩子下楼去了。

我猛地转过身来,看着老简的背影,看着那个已与他在一起度过了六、七个年头的孩子,心里象顿时给灌了壶开水,烫得我好一阵难受——“他怕了,”我想。

这个晚上,我烦躁不安,妻子以为我挨了人家的大字报,一个劲地劝我忍住点儿,她哪知道我的心

我心里越想越疙瘩。约摸捱到九点钟光景,我终于打开门——我要找老简去,我要跟他说,叫他把孩子领回来,如果他真怕了,就搁我家。那个男人父子几个难道还没把他妈折磨够,还要再送一个小的去给他们折腾吗?

可是,那一刻,我真怀疑自己的眼前是不是出现了幻觉——楼梯上,昏黄的灯光下,老简正牵着孩子的手慢慢儿往上爬呢,手里还拎着那只小旅行袋,还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小衣裳!

我没有迎上去,也没有缩回来,只是怔怔地看着老简牵着孩子走上楼来。孩子用一对懂事的大眼睛对我看了看,就又低下头去了。后来我才知道,当老简把孩子送回他妈家,还没进门,就听见里面那个男人正在高声骂人:“……老子是整人的人,如今被人整,不就为的你这个臭婊子……”老简听得一清二楚,牵着孩子的手楞在那里,许久,才又把孩子领了回来。

第二天晚上,孩子妈就来到老简的家里,流着眼泪看儿子,看老简,一声不言地进来,一声不言地出去。谁想第三天,她的尸首便从江里漂了上来,她与她前夫投的是一条江!

你说,老简怎能不把这个没爹又没妈的孩子当成命根子?他将自己的全副心力倾注在这个孩子身上,正是为了补偿他良心上的欠债,为了能对得起那先后死去的朋友和他的妻子。他替孩子去自首,是怕孩子万一再有个三长两短,他可怎么去阴司见他的朋友和那个女人呀!

瞧我说远了,还是说回来吧。自从那个平反大会开过后,也不过个把多月,那孩子精神就失了常,见了老简,就又叫又嚷,有时还哭,哭够了又笑,一个好端端的年轻人,竟成了个疯子!

老简流了多少眼泪我不知道,反正他那本就干枯的脸上,两只眼睛越陷越深,眼仁儿连一点光影也没有了,脸上的一圈圈皱纹成天抖个不住。尤其是当他把孩子送到精神病院之后,他也竟成了个白痴。打了一辈子光棍的他,好象只在今天,才成了一个真正的可怜的老鳏夫一样。

谁叫我与他同事近三十年,谁叫我恨他又同情他?“五一”那天,我告诉妻子要拉老简来吃饭,妻子欣然答应了。

谁知,我进了他的门,直走到他身后,他都没有发现我!我的心顿时象给猫抓着一样。

老简坐在一张破椅子上,看着桌上一只挺大的骨灰盒,嘴里正在念念有词。我没听见他说什么,可是我看见了骨灰盒中间镶嵌的那张照片,不正是老区夫妻俩的结婚照吗?我的鼻子好一阵酸哪,眼泪顿时扑出了我的眼窝……

在浮动的泪水里,我越过老简乱糟糟的头发,看着照片上那一对已被历史重新宣判为“好人”的人。我看着故人的骨灰盒,还有正对着他们喁喁自语的老简,我的心在抖,抖得我支撑不住自己!

过了一会儿,我终于才听清了老简的声音,听明白了他的话:“我,就是软了点儿,软了点儿,你们原谅我,就是软了点儿……”

这话竟象一把针一下扎进我的心里,我不觉扶住他的肩头。

老简慢慢儿回过头来了。他看着我,象看着一个陌生人,许久,才抖动着脸上的皱纹,对我说:“我就是软了点儿,软了点儿……”

我抓住了他的手,使劲地抓着,心里象被什么咬着一样,一句话突然冲到了我的喉咙口﹕“我们谁不都是软了点儿,我们谁又能硬得起来――!”可是我还是把这句话生生地咽了回去,我还是不敢说出来,还是软了点儿啊!

我还是早一点儿结束这令人辛酸的故事吧! 自那以后,任谁遇上老简,只要你一跟他开口,也不管你说的是什么话,他都会对你说:“我就是软了点儿,软了点儿……”

他,是有点儿疯了。

编者后记:三十年前,高尔品早期的短篇小说“他就是软了点儿”发表后,当时的《延河》编辑路遥曾惊喜地打电话给作者说:“中国作家协会《小说选刊》噎通知我们说,创刊号要头条选载你的这篇小说。”但是,很快就又来电话说,这篇小说被“上面”拿下去了。三十年后,我们重新将它发表在黄花岗杂志上,作者未作任何改动。

原载《延河》月刊 1980年10月号

文章来源:《黄花岗》杂志第37、38期合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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